從什麼時候挖煤,矸子山的根兒就生在什麼時候。將地下花白的大小矸子,從煤中拾揀出來,剩下的,是煤。挖掘煤礦,一大半兒時間挖矸子,一少半兒時間挖煤。煤的世界裏,必須有矸子為伴,挖煤人最恨矸子。
在一個煤區,看誰煤挖的最多,就看誰的矸子山最高。矸子如同穀田裏的
dysport 瘦小腿稗草,掏米盆裏的沙子,都要被挑揀出來扔掉。一塊煤田確定開採之後,煤層厚,矸子層薄,資源就豐厚,礦主就心花怒放,反之,礦主就垂頭喪氣。一口煤井不論多大,總是煤堆很小,矸子堆很大。
家住在煤區,矸子山長多高,我就長多大。打小我跑到矸子堆搬回大塊矸石,從院門擺到房門,雨天院子變成汪洋,我背著書包,一跳一蹦踏著矸石塊從房門飛到院門。懂事後知道家裏的冷暖,起早爬起來,圍著矸石堆拾揀煤塊,一天兩籃子,一直延續到初中畢業。成人之後,臉面時常泛出羞澀,望著高我幾丈的矸子山,不好意思再爬上去,就成了父母拾揀煤塊的搬運工,帽子壓得很低,生怕同學認出我。
我比不過矸子堆,它瘋似地陡長,後來變成了大山。我不去爬矸子山,許多孩子和大人仍然沒黑沒白地爬上去,繼續維持家庭溫暖的火焰。住在矸子山附近,就住在了鐵路給水加煤的三角區,整日車吼機鳴,狂風大作,塵粉肆虐。走在泥窪的路上,井下上來的叔叔,個頂個,脖子上毛巾和張嘴的牙雪白,從頭到腳黑得象烏鴉。我們的小臉,卻和矸石一個顏色。
我家和許多住戶捨不得遷移,是離不開矸子山。煤是公家的財富,矸子山是我們窮人的財富,怎麼拼命挖煤,礦上也富不起來。井巷越挖越深,越挖越遠,矸子山越堆越大,越堆越高。一天夜裏做夢,井裏的
香港遊煤突然不見了,整車整車運上來,全是白花花的矸石,煤變成矸石,矸石凝聚煤的熱量,矸石山開始發熱,傾盆大雨一股腦奔瀉在矸子山上,立刻化作白色煙霧,不久,矸子山燃燒起來,慢慢,如火山岩漿一般,染透煤城半個夜空。從夢中驚醒,窗外,月牙照亮了矸子山體,果真,矸子山猶如穿了一件深色紅襖,微微透出爐裏的炭紅。
後來那些煤井包給了個人,這些人拼命瘋狂地挖掘,就和天長日久矸子山不斷生長一樣,他們的腰包慢慢鼓脹起來。儘管,那些人以並不很規格的生產方式和生產制度,不很到位的監督手段,揮舞他們原始工具,在原始的坑道裏,達到他們最終目的,以至於,不管礦主如何頻繁地更替,資源如何惡意地破壞,卻讓那些永遠不變的矸子山,堂堂皇皇地呆立在那裏,一動不動,悄然釋放千年來的不滿和疑惑。
內燃的矸子山在夜裏十分壯觀,我們稱為煤城火山。四十餘年,大大小小這樣火山,在煤城生長起來。同樣,矸子山一下子燒焦了我們的夢。地下掏空了,高樓建起來了,樹木變成了枯枝,河水骯髒了,一個叫沉陷區的名詞出現了。星羅棋佈小焦窯的頭頂,呼呼冒著滾滾黑煙,發電廠高聳雲天的煙塔,朝藍天噴吐著刺鼻的
暗瘡難聞氣味。
地下煤炭大量挖掘,後來,這個小鎮富了,變成了區,又後來,變成了市。矸子山同樣變高了,路經矸子山,仰頭張望,猶如一座角錐山峰直逼雲霄。如果,以體積計算,加之半倍售出的煤炭體積,地層之下,會空閒出多大一個洞穴?這些蜿蜒如蛇的地下通道,包括挪移到地表層上的這些矸子山,如不及時處理,自燃和天長日久風化,會不會污染和顛覆這座新生的城市?
矸子山生我養我,我明白過來,過去矸石是窮人的飯碗,現在矸石是地球的皮膚和血脈,什麼是積土成山,積水成淵?沉陷是人類自己製造的,人們品嘗到苦果,才知道吃幹榨盡之後,糟蹋得是自己的子孫後代。
矸子山,我真的不願再看到你在我眼前突突地飛長,消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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